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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台中地檢署於南投破獲一個虐死信徒的宗教團體,喚起社會大眾對2013年6月日月明功集體虐死高中生的社會案件記憶。類似案件,社會常以「邪教」標籤作為理解路徑,鮮少研究成因。為此,本刊走訪日月明功案當事人與相關專家、爬梳判決書與相關文獻,嘗試還原事件脈絡以及當事人生命故事,對社會病徵提出新的觀看視角。距離那宗命案已經過了2千多個日子。彰化縣和美鎮陳家的近百年古宅「默園」,依舊矗立,洗石子門柱上「門對台灣第一山」「樓觀滄海無邊水」傲視俯瞰的氣勢,卻已不再。 偏差的愛 將子推向死亡守門人說,陳家後代分家後,鮮少回來居住。自命案發生,默園更是鐵門深鎖,宅院蔓草叢生。宅邸寂寥,只餘宵小入侵竊盜,或測膽的好事者欲翻牆探險。鐵門咿呀開啟,車道滿是入侵的鬼黃花。原先挺拔的林木非死即病,珍稀立面的「雙獅護盾」泥塑剝落,牆面蛛網四結。守門人要我承諾:不得拍照。我允好,他才取來鑰匙,引我入內。默園原設計為一ㄩ字型建築,完工後,陳家人又於後方缺口處興築一排房舍。「當時那個高中生,就被關在這排的倒數第2間房。」事發後,除檢警系統,再沒人進去過。守門人暗聲說:「畢竟,他可能是在這屋子裡死去的,而且沒有人來超渡。」一扇又一扇藍漆斑駁的木門逐漸開啟,勉強用手機燈光探照,撥開蛛網、越過鼠屍、踏在各種小動物糞便,才終於去到魂靈曾在的地方—1間僅約2坪的小房間,四壁皆空,僅一張破損的木椅靠在牆邊。牆面後方有小窗,外有柵,爬藤如蛇,勉強有光。那是18歲的詹淳寓,最後見到的人間景象。2013年6月,詹淳寓預計從鹿港高中畢業,升上國立大學。5月,他的母親黃芬雀突然替他請了長假;6月,傳出因病身亡消息,活成永遠的18歲。一個男孩之死,本只是日常一瞬。半年後,他的死卻成為社會沸沸揚揚的討論焦點—人們說,是黃芬雀,將詹淳寓推向死亡。風暴中心的黃芬雀無從辯解。只是哭著,孱弱地說:「為人父母沒有誰不愛小孩的…」許久以後,她才領悟:愛不保證通往幸福。愛能傷害,愛會失控。當生命的傷,牽引著人生的選擇。黃芬雀出生於1964年的彰化市,排行家中老二。黃父從事西藥代理,必須頻繁往返台北與彰化。當時交通不甚便利,得騎摩托車批貨,每次出門,動輒1、2週不在家。家中大小事,全落在黃芬雀母親一人肩上,孩子承接母親獨力教養的挫折情緒,幾是日常。 偽單親媽 感情由濃轉淡相較於其他兄弟姊妹,黃芬雀身材嬌小瘦弱,患有肝病,是家中身體最差的孩子。性格安靜、拙於社交,不易表達心事。黃芬雀的母親回憶,一次下課,黃芬雀未準時返家,家人鵠候至夜半,回家後她卻一言不發、問也不答。不僅健康,黃芬雀也是家中學歷最差的孩子,僅獲中學夜間部學歷。存在感薄弱,讓黃芬雀很早就淡出原生家庭。畢業後直接就業,薪水鮮少上繳母親。1980年前後,於製球工廠結識了日後的丈夫詹允雄(化名)。詹允雄與黃芬雀同齡,是彰化田尾的農家子弟。如同黃芬雀,詹允雄也有「家人比較栽培其他孩子」的情結,亦想早早獨立,選擇就讀高職並住校。畢業、服完兵役,正逢台灣投入十大建設,經濟起飛、道路網快速建立的時機,詹允雄成為汽車業務,翻轉自小的貧困記憶。自由戀愛、彼此相知、相憐,詹允雄與黃芬雀於1989年結婚,隔年生下大女兒詹淳秀(化名)。然而新生命的出生,沒有更加凝聚他們的感情。詹允雄因職業關係,應酬繁多,婚後依舊過得像單身漢。如一次黃芬雀有事,託詹允雄接尚讀幼稚園的詹淳秀回家,「結果爸爸忘記了。我一個人在幼稚園等到天黑都沒人來,一直哭。」從戀愛到婚姻,想像與現實開始出現落差。黃芬雀與丈夫的交流愈變愈少,僅剩「晚上幾點回來?」「要帶什麼給你當宵夜?」等問答。而詹允雄因業績良好,出手闊綽,朋友開口借錢他少有拒絕,黃芬雀對此亦多有微詞。對經濟懷有擔憂,又無法動搖丈夫,黃芬雀接手工在家裡賺活。育兒與打零工將她的生活侷限在住居的那條長巷。或因如此,有天,黃芬雀的妹妹問她要不要一起至「巧明舞藝」學舞?黃芬雀應允了。 大戶千金 被母視為禍水巧明舞藝於1981年4月成立。負責人陳巧明出身彰化和美伸港地區的顯赫家族。她的曾祖父陳錫奎在新港一代拓墾,擁海埔地一百多甲,是當地大地主。樂善好施,屢助佃農,受鄉里擁戴,1901年,收養一戶貧窮農家的孩子,取名陳滿盈。陳滿盈後易名為陳虛谷,赴日留學返台後,成為抗日分子。他同時寫小說與詩,是重要的台灣文學家。1928年,陳錫奎在和美鎮塗厝里興建一座2層樓高洋樓,採裝飾藝術風格的建築樣式,建築加上花圃共占地五千多坪,由陳虛谷命名為「默園」。日後,陳虛谷在此開枝散葉,育有10子。其中陳巧明為陳虛谷長男陳逸耕所生。陳逸耕有2段婚姻。陳巧明為續弦之女,於1954年出生。母親陳黃徵暲重男輕女,總形容陳巧明是「禍水」,平日採打罵教育,也對外拜託:「這女兒很不好、很皮,老師盡量修理她。」不同於母親的嚴厲,陳巧明因性格聰慧,很受陳虛谷喜愛。陳巧明小姑姑當時在日本生活,每每回台,一定會買當時極為高價的脆梨給陳巧明吃。又如陳巧明的祖母丁琴英為了補身,常煮蟳蟹,還會殷勤地替陳巧明剝蟹,一次甚至抱著陳巧明至她床上,用自己擦臉的毛巾擦孫女的腳。陳虛谷接受新式教育,強調男女平等、追求自我,陳巧明逐漸被潛移默化。日後陳巧明不顧母親反對,放棄直升彰化女中,執意學習舞蹈。陳巧明自行到中國文化學院舞蹈科(文化大學舞蹈系前身)應試,無師自通,仍在數千名應試者中脫穎而出。不過她僅就讀1年,就轉入台南家專舞蹈科就讀。畢業後,陳巧明成為專業舞者。1976年起參與特技團到海外演出。於美國巡迴時,認識一男子海世添。海世添是街頭孤兒,被雜技團收養,不太懂人情世故,但極富魅力,2人相識後,很快墜入愛河。1980年,陳巧明未婚懷孕,與海世添一起回台待產。2人為了撫養女兒,始立案舞蹈班,靠教學維生。當初陳巧明帶海世添回台見家人,陳家人認為2人生活背景天差地別,未來並不看好。果然海世添幾乎不事生產,陳巧明與他多有爭執。一天晚上,弟弟陳昭明接獲陳巧明來電,電話中她急切哭喊:「趕快來,海世添要打我!」這起事件後,2人協議分開,陳巧明成為單親母親,獨自經營巧明舞藝。 習舞談心 為生活找出口1980年代,單親家庭仍是不常見的家庭型態,單親母親更是辛苦。得知黃芬雀婚姻狀態並不如意,經濟狀況亦不安穩,幾乎獨力負起母職,出於共感,陳巧明與黃芬雀感情不錯。詹淳秀說,陳巧明私下沒有老師權威,常約黃芬雀和其他學員一起喝午茶、或到台中科博館學習新知、四處遊玩。不僅如此,陳巧明還會以優待老學員的名義,贈送部分舞蹈課程。由於詹淳秀喜好肢體活動,幼稚園時,便央求母親帶她一起到巧明舞藝學舞,「她教舞教得不錯,日後我還考上舞蹈班。」以往黃芬雀的人際往來,僅有長巷裡的左鄰右舍。來到巧明舞藝,她有了新朋友,且離開自小住居的彰化,向外探索。「所以媽媽常常說,老師對我們很好,要心存感恩。」約莫詹淳秀習舞前後,黃芬雀懷了詹淳寓。「媽媽要去生弟弟的時候,覺得她好像要去做一件很偉大的事。」然這件偉大的事,對黃芬雀的婚姻關係依舊毫無推進。生下詹淳寓,黃芬雀更加分身乏術,一度為了撫育孩子停止舞蹈課程。直到詹淳寓5歲左右,她才回去上課。黃芬雀重新回到舞蹈教室,約是2000年前後。此時陳巧明的教學內容,也有了轉變。有別於早期教授傳統的民族舞,陳巧明因練舞身體有傷,愈來愈難施展高難度動作,於中國醫藥大學進修後,在教學內容加入筋絡、氣功等療程。教學方法的精進,意外吸引更多學員參與,參與者也從個人轉變為攜家帶口。 地下經營 熟人介紹入會2005年1月,陳巧明廢止原本的營業登記,轉為地下經營,告訴學員可稱這套養生方法為「日月明功」。隔年開始調漲學費,年費一路暴漲至2010年的6萬元。於此同時,陳巧明規定學員不能自行練功、請學員回饋上課心得。這些心得,會被陳巧明搜集下來,作為招攬廣告。日月明功前成員李修華(化名)表示,日月明功地下經營後,入會者若無熟人介紹,不得其門而入。由於成員組成奠基於原有人際網絡,教育程度也都有相似水平,「加入者又多中年,是家庭的核心支柱,生活難免遇到夫妻、事業與教養問題,當有人不吝分享,陳巧明就會透過那時間跟大家討論。」單純的練功心得分享,逐漸發展成身心靈交流。陳巧明傾聽能力不錯,能剖析傾訴者的矛盾,「而且不會強迫我們採納她的觀點,只是引導。」李修華說,因會員採納後,通常能改善問題,長久下來便習於聽取陳巧明建議。口耳相傳的神祕功效讓報名者眾。全盛時期有超過200人入會,其中約60位是學員子女。「後期進來的學員拉了很多人來上課,但媽媽口拙,在陳巧明那裡突然變得無足輕重。」詹淳秀表示,母親看許多會員都是全家集體加入,「所以也想叫父親進來。」然詹允雄難以理解黃芬雀的投入,屢次拒絕。冷戰時,詹允雄決定搬離家。問「父親是否外面有人?」她篤定回答「沒有」。詹淳秀曾到過父親租賃處,一間小雅房,置放一點換洗衣物與基本傢俱即無多餘空間,且內無女人痕跡。「他們後來就是無法相處了。」但黃芬雀仍求詹允雄回家。他以黃芬雀退出日月明功作為交換,「媽媽本來答應,小阿姨卻說,剩最後幾堂課,為何不上完?媽媽居然就回去了。爸爸知道後很生氣,從此再也沒回來。」詹允雄的離去,像黃芬雀人生中倒掉的第一張骨牌。但當時她的人生並未被摧毀。2006年,陳巧明和部分資深成員開始不定期在默園聚會,他們會在大廳用餐,聆聽陳巧明講述陳虛谷的生平與為人:陳虛谷生於舊禮教家庭,但受新思潮洗禮,對自由戀愛、婚喪習俗、孩子教育都有超乎流俗的看法,同時反對多子、重男輕女等傳統家庭觀。不過,陳虛谷因不忍違抗母命,導致行動與理念不一致,曾是革命家的他後也因家庭而淡出。儘管如此,陳虛谷內心一直存有「有無量數的旱苗,待我甦生;有無量數的蒼生,待我救渴」的熱情。生前,他在園中遍植各種花卉,常與眾多文人在此聚會吟唱。1959年,台灣中南部發生嚴重的八七水患,他亦開放宅邸供鄉民避難,流芳後世。 自攬使命 渴盼振興默園「陳巧明當時讓我們感覺,她看不起父母,但對祖父很崇拜。她也一再強調自己是陳虛谷最疼寵的後代,一定要擔負起振興默園的責任。」李修華說。陳巧明對父母的輕蔑,與陳家的興衰有關—陳虛谷因醉心文學,對收佃與維持家族財富並不擅長,全交予長工陳北管理,後代無法接觸家業核心,後來幾被外人掌握。相對於其他兄弟,陳逸耕不事生產,而陳黃徵暲目不識丁,陳虛谷逝世後,陳巧明這一支家族更加衰敗,幾乎都靠變賣黃金與土地維生。最初,陳巧明與成員到訪默園頻率不高。因照社會舊俗,身為女性的陳巧明無權使用默園。但陳黃徵暲將原先陳逸耕分配給3位女兒的市區土地,自作主張地全歸給兒子陳昭明,引發糾紛。幾經協調,陳巧明擁有默園約100坪的產權。這起意外,讓陳巧明的渴盼有了基礎。陳巧明與部分成員開始動手整理環境。後因成員中有建築背景的營造廠技師,他們亦著手修繕建築。起初,陳巧明僅著重環境的恢復,後來發現默園對成員能更有意義—日月明功前成員蕭如玉(化名)育有一情緒發展障礙的孩子,不容易管束,又三天兩頭跑醫院。來到默園勞動後,孩子身體變好。後來蕭如玉遭丈夫家暴,默園成為她的庇護所。是與1959年那場水災時的記憶呼應。陳巧明開始買下默園周邊多筆土地,希望打造更多容納學員的空間,並種下數百盆植栽、以自然農法耕作食物,想恢復陳虛谷生前的默園樣貌。成員的勤奮投入,使默園不再只是偶爾聚會的地點。「他們經常做到很晚,後來就在此留宿。」守門人說,所有修繕的費用都由陳巧明支出,因成員無償勞動,她也提供餐食,黃芬雀於是成為支薪的廚工,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投注在默園。表面看來,黃芬雀找到了讓日常生活持續運行的倚靠。未料,那竟是浮木。 姊尋真相 竟跟媽媽有關「跟5年前走的時候一模一樣…東西都沒動過,堆了很多東西。看到這個樣子,就會知道這幾年媽媽跟弟弟過的是什麼生活…想到就很難過…」2013年6月,詹淳秀24歲,離家已經5年。她沒想過,再次踏入家屋,會是因為弟弟的噩耗。詹淳秀拉開鐵門進屋,陽光灑落,灰塵浮動,她戴起塑膠手套,持抹布掃除。窗外有孩童快樂喧鬧的聲音,喚起兒時和弟弟玩耍的記憶。但弟弟不在了。黃芬雀告知女兒,詹淳寓是因吸毒過量身亡。但詹淳秀難以相信敦厚、無抽菸紀錄的弟弟會吸食毒品。彼時她在離島度假,曾接到阿姨電話,告知弟弟在日月明功被打。因不知弟弟人在何處,詹淳秀先去電學校,學校說弟弟請病假直至畢業典禮;詢問彰化基督教醫院與秀傳醫院,答案是查無此人。她想過通報社會局,可惜對行政流程一無所知。最後選擇到警察局報案,「像最後一絲希望。」忐忑等候警方捎來回應,結局卻是難以承受之重。阿姨的電話,讓詹淳秀質疑弟弟真正的死因。她辭去在台北的工作,回到彰化,聘請律師,要求開棺驗屍。解剖報告顯示:沒有毒品反應。詹淳寓是因長時間遭受毆打,罹患橫紋肌溶解症,導致多重器官衰竭死亡 。這一次,詹淳寓因「遭多人毆打及限制行動」的理由,被修正為「他殺」。而這也讓詹淳秀再次崩潰,「因為弟弟的死,竟跟媽媽有關。」黃芬雀在檢方重新調查後涉有重嫌。隨著檢調繼續追查,主犯由黃芬雀改為陳巧明,另有從犯共8人。由於這是台灣首宗兒少被集體凌虐致死案,當時媒體報導盡是〈疑吸毒軟禁虐18天狠母打死親兒〉等標題。看媒體對母親口誅筆伐,詹淳秀心有不平,卻也無力捍衛,因黃芬雀對弟弟滿是傷痕的情況無法解釋,甚至替陳巧明講話。「說真的當時心中只有恨。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弄死她們!覺得跟弟弟死亡有關的,包括媽媽,都是我的敵人!」數月後,檢察官突破心防。黃芬雀坦露一切,並說「自己很害怕」。初始,詹淳秀仍對母親的害怕感受朦朧,直到她懷孕,方有了理解的路徑。新生命的到來讓詹淳秀歷經喜悅也迎來慌亂,與另一半時有齟齬,她才發現「我和媽媽都認為家要是完美的,另外一半要能提供依賴。甚至日後照顧孩子的方式也類似,是非常無微不至、小心翼翼的。」但爸爸無法滿足媽媽的期望,2人也無法溝通,「後來想,媽媽是複製阿嬤那年代女性的婚姻模式,既不鼓勵離婚,也找不到人談這些女人心事。」詹淳秀回想父親的離開,對母親造成極大衝擊,「母親本是勤勞的人。就算以前父親少回家,她還是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按時煮飯。但我高二時,好幾次放學回家看到她在沙發上睡覺,喊她也不理人,像失魂。」當時年輕的她無力應對父母的裂痕,只好逃避。「加上陳巧明跟日月明功也開始變得很奇怪,我跟媽媽時常因為這樣大吵。」陳巧明的性格轉變,約莫在詹淳秀讀國中時。「以前陳巧明有一位同居男性友人,我們在10樓加蓋處跳舞,他住在9樓。跳完我們都會下樓,那男人會幫大家準備很多點心。有一天,那男的突然就不出現了,後來陳巧明就不再像以前一樣跟大家有說有笑。」日後陳巧明在法庭上一再否認自己的狀態轉變與情感挫敗相關。但男人的離去,與陳巧明經營日月明功的轉變在時間上確實有所重疊。 母職壓力 取暖日月明功2006年左右,彰化縣消保官陸續接獲日月明功的退費申訴。投訴者認為日月明功教學內容著重談話,跟他們想像有很大落差,不僅如此,陳巧明還會以言詞侮辱學員。這些會員要求退費,不能如願,糾紛後來不了了之。這段期間,以家族為單位的學員內部也產生意見分歧。前日月明功成員陳秀慧(化名),和母親、丈夫與孩子一同入會。除陳秀慧外,其他家人都認為日月明功的教學內容很奇怪,「陳巧明會認為是我們家人跟我先生的問題,所以我跟我先生因為這樣關係不好。」在家人與陳巧明間選擇陳巧明,陳秀慧並非特例。原因之一,是多數會員都跟著陳巧明練功已久。其次,是教學內容的確讓成員健康受益,且早期分享行為並無壓力,「加上她(陳巧明)是老師,大家都受傳統台灣教育體制長大,所以比較不會去挑戰或質疑。」李修華說。曾為日月明功成員進行精神鑑定的彰化基督教醫院精神科醫師王俸鋼進一步表示,陳巧明會採用「『其實我什麼都知道』的故作神祕姿態,問『你是否有什麼沒告訴我』?用這種問話方式,很多人就會不由自主透露。其實就像算命仙,學員卻會覺得她洞悉人心。」最重要的關鍵,是成員對自身生命經驗的投射。日月明功成員不乏在原生或婚家中承受龐大母職壓力或家暴的女性,成員性別比例一直都是女大於男,後期會員流失也以男性為主,及至2012年時,女性成員比例仍有6成。日月明功前成員周佳萍(化名)便說:「陳巧明會要我們做有力量的好人、不畏強權、要為自己的權利而奮鬥。」陳巧明作為一個也曾有過挫折經歷的女性,卻能創造看似光亮的人生,使學員對她的信任愈加深厚。這波退費潮如同一次忠誠度篩選。日後隨著成員長時間出入默園,亦開始在此教養小孩。高強度的集體生活,曾讓李修華的太太動念離開,「但那邊有強大的人際關連,想離開的人會被柔性勸導,最後大家又都留下來。」現今默園仍遺留日月明功成員居住時的各種物件—陳巧明改造原先拿來放酒、一間約5坪大的房間,裡頭有著5、6張床,櫥櫃倚牆,打開後全是國、高中生的試卷、課本與教科書。陳巧明在同一間房間搭建了一座木梯,於成員睡榻上方隔出一木造平台,上頭鋪著一床棉被、拉起一蚊帳,作為自己的臥房。而在其中一間房的牆上,貼有「『教師』是一個良心的工作 相信你會喜歡它」的手寫海報。海報內容指出,教師是囊括真善美的事業,必須以專業知能協助家長教導子女,並且得隨時注意言行,合乎社會道德規範,而這份職業不僅為「餬口」,更有「傳承」的滿足。海報強調的精神反映在集體共居後,無論成人或小孩,陸續會因「做錯事」而被陳巧明責罵。後來,更演變為甩人耳光,或用腳踢的體罰行為。2006年加入日月明功的黃明珠(化名)就被陳巧明罰過。「有1、2次我睡眠不足發生車禍,陳巧明認為我載著孩子還有這種危險行為而修理我。」黃明珠說,「我非常相信老師是為了我好才打我。」然有時管教不一定奠基於真實的錯誤。詹淳秀便曾歷經百口莫辯的情況,「我們下課就到默園去。吃完飯後大人會聚集,小孩子就自己去旁邊,通常會自己找房間讀書。有一次我跟小我2歲的一個弟弟在房間讀書,因為在那邊都待很晚,我們2個往後躺著睡著,結果一群神經病(指成人會員)看到就放大解釋,說我不檢點,很無能為力。」 莫名體罰 女兒難忍逃離根據精神鑑定報告指出,陳巧明對家庭有高度需求,日月明功轉移陣地到默園,使她有了「一家之主」的錯覺。而管教模式,也複製了母親對待她的方式。李修華說,其實日月明功成員中,大多數人平時都不體罰孩子或學生,但「愛之深、責之切」「打你是為你好」,已是華人家庭中根深蒂固、少被質疑的觀念,成人對這句話的內化,使成員接受自己的孩子被陳巧明管教、也開始動手打小孩。且因陳巧明認為「通常媽媽管教自己的小孩,小孩子是比較不聽的,只有當別的叔叔阿姨來幫忙的時候,小孩子比較會有反應。」默園的管教方式,也逐漸從個別家長轉為集體管教。不同於成人的自我合理化,在默園的孩子內心多有抵抗。劉益生(化名)直言:「我們小孩覺得很不合理,只是還無法獨立自主,所以沒辦法離開。」周永正(化名)多次因莫名其妙的誤會,被打、被踹而逃跑過,「但因為我母親還在默園,所以最後還是回到默園。每次被修理時,不知道為何就變成是我媽媽的錯,我心裡想說要認真考上大學,然後離開默園。」周永正不是唯一逃跑或拒絕去到默園的孩子。但他們的逃離,被成人解讀為「叛逆」。至於其他不逃、或最後選擇忍受的,便被成人解讀為「管教有方」。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狀態,詹淳秀多次與黃芬雀爭執,「可是媽媽深信陳巧明。」高三那年,她決定搬去與父親同住,畢業後考上台中的學校,就一直住在宿舍。「當時想過要不要帶弟弟走。但我跟弟弟年齡差4歲,覺得媽媽應該會把弟弟照顧好,就自己走掉了。」離家的5年間,詹淳秀偶爾會跟黃芬雀碰面,「但她總是會再提起日月明功,我只好又逃開。」每當一家團聚的節日到來,宿舍總是只有詹淳秀1人。偶爾思鄉難耐,便從學校騎車回家,「但只在門口看一看,不敢踏進房子。」 兒遭群毆 只因行程不清詹淳秀也曾聯絡弟弟詹淳寓探問近況。不過2人關係已生疏,詹淳寓表現冷淡,「直到考完高中統測,他才意識到日月明功很奇怪。」詹淳寓開始抗拒回到默園,卻因為「能讓媽媽開心」,而繼續勉強自己前往。詹淳寓沒能料想,對母親的愛,會讓自己陷入險境。根據判決書記載,2013年5月18日晚上10點多,陳巧明關心詹淳寓參加繁星計畫的推甄事宜,之後問及他一天的行程。詹淳寓提及自己6點多就返校打掃。過早的時間讓陳巧明起疑,便更仔細詢問詹淳寓從家裡到學校的細節,以及到校後要做的事。詹淳寓回答了,卻支支吾吾,起初只是受到責難,但因無法自圓其說,開始迎來拳打腳踢。詹淳寓一再反覆報告,始終有漏洞,陳巧明一氣之下,要成員「去拿水管來,拿水管比較不會痛!」最後多名成員開始持水管抽打詹淳寓,以往僅會用衣架處罰孩子的黃芬雀,也至餐廳外就近拿了竹子加入。管教過程中,詹淳寓曾說他下課後回家修改推甄自傳,經黃芬雀回家確認並無此事。不僅如此,自傳提及黃芬雀的工作是「打零工」,更被解讀為「看不起母親」、是踐踏母親對他的愛。由於報告行程前,詹淳寓曾和林傳宏(化名)討論電玩,提及自己曾去網咖,林傳宏於是求詹淳寓趕快承認,免受皮肉之苦。但他承認後,又被質問「去網咖的錢怎麼來?」在連續毆打下,詹淳寓只好說自己偷黃芬雀錢、還加入黑社會並且恐嚇取財。陳曉佳(化名)的父母中途曾表示隔天有事要離開,陳巧明卻要他們留下子女,要「藉這件事讓他們進步」。成人走了,小孩被迫留下看詹淳寓成為殺雞儆猴的示範。棍棒管教不停歇,光黃芬雀一人在30分鐘內就打斷5根竹子。由於這是日月明功成員首次持工具管教,且程度嚴厲,陳曉佳直至被檢察官問訊時,都還記得詹淳寓痛哭著說「好痛⋯不要這樣⋯」 遭綁禁睡 隔離達18天漫長的一夜後,詹淳寓被帶往小房間寫自白書。隔天黃芬雀被要求前去詢問詹淳寓是否還有什麼錯事未吐實?或因賭氣,詹淳寓說:「毒品。我坦蕩蕩。」黃芬雀被這答案嚇壞,趕緊報告陳巧明,之後,又是一連串毆打。陳巧明接著要黃芬雀跟教官請假、回家拿衣服。並打電話告知黃芬雀,詹淳寓說自己不僅販毒還吸毒,要她在家裡搜出毒品。毒品遍尋不著。黃芬雀卻已深信。她憂慮詢問有醫護背景的吳筱芬(化名)要是毒癮發作怎麼辦?「她回答我說,沒關係,已經將淳寓綁起來。」他們決定自行替詹淳寓「戒毒」。被關在房間內「戒毒」的詹淳寓,曾於19日翻供。有成員建議驗尿,卻因黃芬雀擔憂詹淳寓可能因此有前科毀了一生而作罷。日後媒體質疑,一位在默園幾乎從未被處罰、連社群媒體都不使用,假日也不外出,反而跟著母親到默園工作的男孩,怎會突然走歪路?然而黃芬雀與成員的深信有其根據。黃芬雀說:「他一開始寫去網咖,網咖有香香的氣味,在裡面很舒服,出來頭很痛,後來就有一個人拿藥粉給他試,他試了之後覺得很舒服,就又向那個人拿,後面他還寫怎樣偷錢、勒索、毒癮越來越大,之後還去販毒,因為細節很多,所以我覺得一定是真的。」「黃芬雀很害怕詹淳寓變壞。」精神科醫師王俸鋼說,由於丈夫與女兒陸續離開,使黃芬雀將詹淳寓當成唯一倚靠,向來不說謊的孩子突然交代不清,確實會引發憂慮。其次,是詢問詹淳寓去向那晚,突然有員警來到默園。這意外的訪客讓他們認為詹淳寓真的惹事。隔天起,成員甚至開始監視往來車輛。擔心詹淳寓逃走,日月明功成員以禁止睡眠的方式,消耗詹淳寓的精神,且只在他寫自白書時,才為他解下繩索,平時也排班在門口看顧。囚禁過程有提供食物,但詹淳寓吃得不多,後來出現兩眼無神、流鼻水、冒汗、手腳起雞皮疙瘩、頭部快要裂開、呼吸急促等症狀。「但淳寓小腿傷口不大,精神看起來還好,所以我沒聯想到是橫紋肌溶解症。」吳筱芬說:「我想淳寓媽媽那麼愛他,平時自己吃30塊的麵,卻給他吃很大的便當,媽媽在旁邊照顧他應該沒問題。」及至6月5日,詹淳寓陷入彌留,陳巧明才叫黃芬雀將詹淳寓送醫。遺憾的是,已無力回天。 維護主嫌 知情後近崩潰2013年12月9日,彰化地方法院宣判日月明功案結果:陳巧明處有期徒刑13年,其餘從犯分別處4年6個月不等,其中黃芬雀是刑責第2高的。陳巧明出庭時聲淚俱下,強調詹淳寓的死是無心之過、日月明功裡每個人都是好人。這說法為輿論不容,認為日月明功成員多知識分子,卻對陳巧明言聽計從,一定是「被洗腦」,在缺乏理解途徑下,將日月明功形容成邪教。不過王俸鋼分析,日月明功並無教義,而是跟會員有高度情感互動所形成的非正式心靈成長團體。「日月明功類似一般心理諮商的團體治療,但陳巧明沒有專業知識背景,只會不斷要求學員回顧參與日月明功後的正向改變,不適應的會員就走,最後才形成適者生存、失控正向思考的封閉組織。」他特別指出,「參加的人,幾乎都是高度把心力放在孩子身上的家長。」成員面臨孩子的青春期,有著「小孩可能變壞」的深層恐懼,加上組織互動上遵循父權家長式的互動關係、習於服從傳統管教方式,後期又隔絕於親朋網絡關係緊密的默園,這一連串因素的加乘,才導致了詹淳寓的死。「其實家庭、婚姻,是台灣特殊宗教團體會形成的重要因素。」王俸鋼感嘆,近年有愈來愈多類似組織出現,顯見台灣的文化架構撐不起家庭遇到難題時呼救的需要。「黃芬雀就是在日月明功得到支撐,所以維護陳巧明。後來她發現冤枉了兒子,真的非常懊悔,接近崩潰。」2014年1月9日,黃芬雀被裁定責付。這讓她在入監服刑前有機會陪伴詹淳秀生產。待產那天,護士詢問黃芬雀:「詹淳秀有沒有其他兄弟姊妹?」是刺骨的問題,黃芬雀立刻泛淚,但仍收拾自己,堅定回答:「有弟弟,但死了。」詹淳秀說,弟弟死了,但曾像行屍走肉的母親,「好像因此回來了。」新生命是一道禮物,「看我兒子的長相跟神情,彷彿弟弟轉世。」黃芬雀看著詹淳秀照顧孩子的點滴及其家庭生活,逐漸理解,丈夫有錯,但自己也總是情感勒索。爾後,與丈夫和平協議離婚。某日,黃芬雀突然對詹淳秀說,自己要提前入監服刑,那是所有家人都感莫名的時間點,但黃芬雀堅持。「媽媽說,她怕孫子愈長愈大,自己不快入監,會捨不得離開。」眾人送黃芬雀入地檢署。那天黃芬雀兩手空空走入,甚至刻意不抱孫子。詹淳秀目送母親,是孤單背影,這回卻不感擔心。多年後,黃芬雀出獄。她搬回母親家中,與詹淳秀維持固定碰面頻率,低調沉靜地生活。若得空,便駕車往南投名間。山路蜿蜒,樹影綽約。小丘嶺上多茶園,種的是冬季茶葉休眠期短、水土適應性佳的四季春。黃芬雀的目的地是隱匿在樹林間的生命紀念會館。會館像座花園,沒有浮誇高塔,主建築內燈火通亮,氣氛肅穆,有菩薩三尊,低眉斂目。她曾最寶愛的兒子詹淳寓,終於安睡於菩薩腳下。★《鏡週刊》關心您:若自身或旁人遭受身體虐待、精神虐待、性侵害、性騷擾,請撥打113專線,求助專業社工人員。更多鏡週刊報導【時代現場】鐵飯碗生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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